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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河道葬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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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河道葬骨

    阎七娘昨日已跟周镇长说过这里面的忌讳,所以周镇长特意花大价钱找了一条大船放在河道边,专为河道葬骨所用。见人已到齐,阎七娘就挑了几个相熟的人上了船。周镇长是事主,自是免不了这番河道奔波之苦。除老齐夫妇要在船上照顾年迈的周镇长,其余人都被留在了河道边等候。只有唐文和胖墩死磨硬泡非要跟着上船长长见识,阎七娘见河道水流太急,起初并未同意,但最终仍是磨不过这两个孩子,便只好点头同意。

    唐文和胖墩都是第一次乘船,自然是闲不住手脚,恨不得在船上跑个遍。无奈之下,阎七娘只得板起脸来喊了一嗓子,才把这两个手舞足蹈的小鬼给镇住。我一年四季都跟着阎七娘四处替人敛骨,自然是坐过船。但我却极为反感坐船,尤其是在这种水流湍急的河道中,我不但觉得头晕眼花,甚至还想干呕。

    待船驶到河道中心的时候,阎七娘将竹篓立于船头,点燃了一根奉香,朗声说道:”阳人送骨灵,河道葬骨孽。今有敛骨弟子阎七娘于河道葬骨。此举造福于民,却有悖于祖训,只得以断骨谢罪。还望祖师爷在天之灵,赎弟子逆施骨葬之罪。”

    说完,阎七娘便从袖中掏出利刃,将右手小指齐根斩断,扔进了竹篓之中。我昨夜已得知阎七娘今日会有此举,便事先准备好了灰渣,此时见阎七娘动手断指,便连忙掏出灰渣涂抹在她的断指之处。这灰渣是由香灰和骨灰掺合而成的,有止血消炎的作用,尤其对这种断骨后的流血更有奇效。

    船上的几个人都没有想到阎七娘竟会突然自残指骨,不由得惊呆了,等反应过来的时候,这才想起救人的事。老齐夫妇见我已经帮阎七娘止住了血,便连忙从衣襟上撕下几条布条,替阎七娘包扎得严严实实。

    周镇长急得连连跺脚,问道:”阎七娘,你......你这是为何呀?”

    阎七娘喘了一口长气,强忍着痛说道:”镇长断骨作陪是为了镇其孽骨,我断骨作陪则是为了自责赎罪。大家不用替我担心,待休养些时日便可痊愈了。”

    ”如此大恩大义,皆是为了我镇乡亲,阎七娘真乃大丈夫也!老朽替全镇的乡亲给您叩头了。”只听扑通一声,周镇长便跪在了船板上。

    阎七娘连忙躬身去扶周镇长,并说道:”镇长快快请起!我断指乃是因为坏了祖师爷的规矩,理当受此惩戒,这与元宝镇的乡亲们无关,我又岂能受此大礼?”

    正在这时,河道中心又驶来了一条小船。由于河道中心正是水流最为湍急的地方,所以这只小船颠簸不稳,随时都有翻船的可能。待这条小船驶得近一些的时候,眼尖的唐文不禁喊了起来:”大家快看,船里的人是顺全大叔。”

    一听这话,我连忙向越驶越近的小船望去,发现这撑船之人果然是顺全大叔。也不知道平常老实巴交的顺全大叔今日搭错了哪根筋,居然拼命地划着小船向我们追了过来。我心想即便是有天大的事情,也犯不着冒翻船的危险来追赶啊。在如此浪急水深的河道里,倘若真的翻了船坠了河,即使想救也救不了啊。

    老齐夫妇见势不妙,连连摆手示意顺全大叔把船往河道边划去,胖墩更是扯着噪子大声叫喊着。可是顺全大叔全然不顾这些,反而越划越快,全力向我们的船只驶来。一时间,众人都有些懵,谁也猜不到这顺全大叔究竟是为了何事。

    待到两船相碰的时候,顺全大叔突然举起船杆,向我们的船扫了过来。这一突然的变故让所有人措手不及,个个都趴在了船板上。没想到顺全大叔这一扫只是个虚招,他趁众人不备直接用手中的船杆挑起放在船头的竹篓,小心翼翼地将其挑到了自己的小船上。

    见顺全抢了装着碎骨的竹篓,周镇长不禁又急又气,连忙冲着顺全大叔大声喊道:”顺全,你莫不是疯了!你抢我儿媳的尸骨作甚?”

    阎七娘瞧了瞧顺全大叔,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:”我果真没有猜错,这顺全便是与镇长儿媳通奸的那个男人。”

    一听阎七娘这话,所有人都大吃一惊。周镇长更是身子一颤,险些掉进河里。谁都想不到老实厚道的顺全大叔竟然会干出通奸这种下作事。周家儿媳通奸一事败露的时候,乡亲议论纷纷,可是根本就没有人怀疑到顺全大叔的头上,就连见多识广的周镇长也未曾见过顺全大叔与自家儿媳纠缠不清。

    ”顺全大叔手里拿的是什么?”胖墩突然指着顺全大叔大叫了起来。

    我一直盯着顺全大叔,自是看得清楚。只见顺全大叔从怀中掏出一个头骨,解开竹篓,然后轻轻地亲了亲手中的头骨,有些不舍地将其放入竹篓之中,最后再用柳藤条将竹篓口缠系好。

    ”原来瓮罐里的头骨是被顺全偷走了!”老齐如梦初醒地说道。

    顺全大叔抱着竹篓,然后朝着周镇长的方向跪了下来,说道:”镇长,我对不起您!事到如今,我也无须隐瞒了。其实罗贞自小就与我青梅竹马,我俩早已私定终身。只是罗贞的父母嫌我家太穷,这才把罗贞嫁到了周家。此后,我一直未曾娶妻,皆因对罗贞念念不忘。得知她夫亡守寡以后,我便想方设法来到周家,想与罗贞再续前缘。我俩都知道私通犯戒,可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,所以罗贞才有了身孕。我想带着她偷偷离开元宝镇,却不承想还没等存够私奔的盘缠,罗贞怀孕的事情就已经败露了......”

    周镇长气得浑身直哆嗦,颤声说道:”顺全呀顺全,亏我还把你当成自家人看待,你......你简直连猪狗都不如!”

    ”罗贞至死也没有说出我的姓名,可是我却胆小怕事,眼睁睁地瞧着她被淹死。我真没用,我就是个畜生!罗贞的头骨也是我那天晚上从‘义瓮’中偷出来的,我想让罗贞留在我身旁,我想给自己留个念想。可是这敛骨人要将罗贞的尸骨水葬,我不想罗贞死后连个全骨都留不下,所以只好出此下策。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大家,这辈子是还不清了,下辈子我给你们做牛做马,再来赎我犯下的罪。”顺全说完便低头看着怀中的竹篓,满怀情意地说道,”罗贞,都是我没用,没能保住你和咱们的孩子,我对不起你们。你带着孩子走了,我一个人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了,我这就陪你一起去。我们生不能做夫妻,死也要葬在一起!”

    见顺全大叔抱着竹篓站起身来,老齐连连喊道:”顺全呀,咱们有事好商量,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呀!”

    顺全大叔望着众人凄惨地笑了笑,然后抱着竹篓跳入了河道中。一阵激流冲过,他的身体连同竹篓一起消失在一片旋涡之中,只剩下那只单薄的木船在河道上摇晃个不停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被这震撼的一幕惊呆了,虽有心去救,却知道已经于事无补了。我望着湍急的河水,心中不禁感叹,这顺全大叔生前虽胆小怕事,却可以用如此壮烈的方式来殉情,也算是死得其所了。但愿这顺全大叔和罗贞能够早日投胎做人,做一对真正的夫妻。

    ”孽缘,皆是孽缘呀!”周镇长仰天长叹,声音中满是悲怆。

    虽然顺全大叔与周家儿媳私通,做出了令人不齿的下作事,但他已死,再去深究也无用。念及顺全大叔是一个可怜的苦命人,周镇长交代老齐在镇里的祠堂里给顺全大叔供上一尊牌位,还让唐文去账房支些银两送到顺全大叔的父母家中,以示抚慰。

    回镇的路上,周镇长特意跟阎七娘共乘一辆马车。他很佩服阎七娘的大义凛然,肯为全镇乡亲平安而自残指骨,同时也可怜我们孤儿寡母至今居无定所,便盛情邀请阎七娘留在元宝镇,并将阎七娘昨夜居住过的空房送给她,以作安身之所。

    阎七娘也不忍我和巧巧再受漂泊之苦,况且前行也不知道走到何处才能安稳下来。她见元宝镇的乡亲都待人极好,丝毫不嫌敛骨人的身份卑秽,便欣然接受了周镇长的提议。周镇长自是万分高兴,一来可以报答阎七娘的大恩大义,二来镇子里有阎七娘坐守,日后可保元宝镇的平安,可谓是一举两得,皆大欢喜。

    我见阎七娘答应在此居住,心中有些欣喜。这元宝镇上至镇长下至乡亲都是本分厚道的老实人,况且还有唐文和胖墩这小哥俩做伴,留在此地自然远胜于颠沛流离地生活。只可惜阎七娘为此付出了一根指骨,不禁让我有些心酸。

    得知这个消息后,唐文和胖墩喜出望外,一路上七娘长七娘短地叫个不停,他们非常愿意和阎七娘做邻居。待回到镇里后,周镇长让老齐夫妇送来了生活所需的锅碗瓢盆和柴米油盐。老齐夫妇为了感谢阎七娘的驱邪之恩,还特意扯了几尺上等布料,让阎七娘给我和巧巧做上两身新衣裳。

    吃过晚饭后,巧巧去院中刷起了碗筷。我坐在阎七娘身旁替她的伤口换药。换着换着,我就想起了顺全大叔殉葬之事,便对阎七娘说道:”今日水葬真是有惊无险,只是可怜了顺全大叔。七娘,你是不是早已猜到了顺全大叔就是与镇长儿媳通奸的那个人?”

    ”昨日我见他神色慌张,便对他有所怀疑。后来听到我说水葬尸骨的时候,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让我更加确定。我能看得出,他对瓮罐中的尸骨并非是惧怕,而是根本就没有脸去面对。”阎七娘叹了一口气说道。

    ”那七娘为何没有将他说破呢?”我有些好奇地问道。

    阎七娘感叹道:”顺全也是个苦命人,我若说破,他一准会被镇里的乡亲用乱棒打死。咱是敛骨的手艺人,于人于骨都要讲情义,又岂能做出如此薄情寡义之事?况且这顺全也是个性情中人,他自会给周家儿媳一个交代。人这一辈子呀,有时候活着比死还要艰难,尽管顺全没能留下一尸半骨,但他的确得到了解脱。”

    听了阎七娘的话,我这才理解了她的良苦用心。虽然顺全大叔选择了以死谢罪,但如何死却是一个大问题。倘若被镇里的乡亲用乱棒打死,那顺全大叔心中必定有憾,极有可能化成一堆孽骨。只有让他以殉情的方式自行了断,才算是死而无憾。如此一来,非但没有孽骨遗存,反而保全了顺全大叔的名声。

    经过水葬一事后,唐文和胖墩不禁对敛骨之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,便想跟着阎七娘学习敛骨之术。阎七娘自知敛骨人的辛酸,怕误了这俩孩子的前程,始终没有应承。但唐文和胖墩却不肯罢休,他们不敢纠缠阎七娘,便死磨硬泡地请周镇长来求情。周镇长招架不住,只得做起了说客。阎七娘不能不给周镇长这个面子,只得勉强点头答应了这件事情。

    世间万行皆有规训,敛骨师也不例外。祖师爷早就定下了入门弟子所必须遵守的法规,必须要取入门弟子的一块手骨,用以尊师敬祖。为此,周镇长选了一个黄道吉日,阎七娘便按门规行收徒之礼,还要亲自为唐文和胖墩取下各自的手骨。

    这取骨并非随意斩断一根手骨即可,而是要先摸骨,只有摸过十指手骨后,方能决定取下哪一块手骨。因为手骨各有异象,每个关节骨各不相同,一般都是取最为畸形的那一块关节骨。如此一来,既可以摘除废骨,又可以遵循祖训,可谓一举两得。

    阎七娘这半辈子都与人骨相伴,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摸出每一块关节骨的好坏。她先是给唐文摸了一遍手骨,发现唐文的手骨柔韧灵活,乃是一具上好的脉骨,随意取一骨都无碍,便称赞了唐文两句。唐文虽不知道自己的骨象好在哪里,但心中甚是高兴。

    见轮到自己了,胖墩呵呵笑着,把自己的大手伸向了阎七娘。阎七娘的手刚一搭上胖墩的手骨,浑身就不禁一颤。阎七娘顺着每根手骨逐渐摸去,眉头越皱越紧。将胖墩的十根手骨摸完后,阎七娘不禁惊出了一头冷汗。

    过了许久,阎七娘才叹了一口气说道:”胖墩,并非是七娘不肯教你,而是祖师爷不赏你这碗饭啊!”

    探棺测骨

    ”凭啥呀?唐文能学得,我也能学得!”胖墩一听这话,顿时眼圈红红,险些掉下眼泪来。

    前来观礼的周镇长也有些不解,连忙问道:”七娘,这是何故啊?”

    阎七娘摆了摆手,说道:”镇长不必多言!行有行规,门有门训,胖墩这孩子不适合做敛骨师行当。”

    老齐夫妇本打算替胖墩求情面,可一瞧阎七娘态度如此坚决,生生把求情的话咽了回去。虽说他们不懂这其中的缘由,但猜想阎七娘一定有自己的道理,所以便把胖墩拽到自己身旁安慰了起来。

    ”七娘,您是不是嫌我愚钝呀?胖墩脑子虽笨,但却懂得尊师重道。您就收下我吧,我保证不会给您抹黑丢脸。”胖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哽咽着说道。

    阎七娘连忙上前扶起胖墩,有些不忍地说道:”傻孩子,七娘疼你还来不及,岂会嫌你愚钝?我这也是为了你好,日后你自然会明白我的一番良苦用心。”

    我从未听阎七娘讲过敛骨人收徒的忌讳,所以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将胖墩拒之门外。这几日相处下来,我早已摒弃了对胖墩的芥蒂,甚至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家人看待。此时见胖墩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,心中也有些难受,只得上前把胖墩拉到一旁,再伺机开解。

    阎七娘无暇顾忌胖墩,只是先替唐文取下了指骨。我见这唐文平日里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,没想到他颇为硬气。在整个取骨过程中,他疼得脸色苍白,直冒冷汗,可就是一声不吭,让我不禁对他有些刮目相看。

    晚上,我趁阎七娘炮制断骨的时候,便问起了胖墩被拒的原因。可是阎七娘却三缄其口,干脆不答理我这一茬。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阎七娘的脾气,她要是不想说,无论怎么问都是白费力气,我只得在心中连连感叹胖墩与我们有缘无分。

    两天过后,阎七娘便把从唐文手指上取出的断骨连同一只狼牙串成了一条骨链,送给了唐文。唐文也给阎七娘行了拜师礼,每天都会来阎七娘这里学习敛骨之术。巧巧善做女红,便在家里做一些缝缝补补的手艺活,然后送到镇里的铺子中寄卖。

    有时候,胖墩也会来院中找我和唐文玩耍,如果恰逢我和唐文跟着阎七娘学习敛骨之术,他便带着骨头躲到一边去玩耍。阎七娘也不怕胖墩偷听,该怎么教还是怎么教。等教完之后,她会留下胖墩吃饭。胖墩倒也不客气,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。

    过了一段时日后,镇上的一户人家突然找上了门。这户人家的男户主姓韩,四十多岁,在镇里经营酒铺,平常酒量又不错,大家就给他起了一个”韩三斤”的诨号。谁也不知道这韩三斤是否真有三斤的酒量,但他家卖的酒却是又香又醇,而且从来都不掺水,所以镇里的乡亲都愿意去光顾他的铺子。

    阎七娘虽不喝酒,但曾在镇里见过韩三斤,见他登门来访,便让他到院中落座。韩三斤寒暄了几句后,便提了提手中的几包点心,说道:”贸然登门,多有打扰,一点儿小意思,不成敬意。”

    ”韩掌柜不必客气,有什么事直说便是。”阎七娘推却不过,只得收下这几包点心。

    韩三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”不瞒阎七娘说,我家中近日发生了一件怪事,自从前些年家父病死后,我就在家中给他老人家请了一尊长生牌位,每天都用奉香宝蜡供奉着,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供奉一些祭品。这个习惯数年来如一日,从未断过。可是近几日,这供奉的奉香宝蜡被点燃后总会突然间熄灭,就连长生牌位也会跟着莫名其妙地倒掉。我活这么大都没有见过这么邪门的事情,便想请阎七娘给我拿个主意。”

    听完韩三斤这番话,我和唐文都不禁有些吃惊。原本我俩正在院中练习腿脚功夫,一见韩三斤来访,便竖着耳朵偷听起来,却没想到韩三斤的家里竟然会发生如此蹊跷的事情。不过这韩三斤的胆子倒是蛮大的,要是换做一个胆子小的事主,估计这会儿已经被吓趴下了。

    ”不知韩掌柜的父亲去世多久了?生前与韩掌柜相处得如何?”阎七娘想了想后说道。

    一听阎七娘这么问,我便猜到这个问题与长生牌位有关系。因为一般在家中供奉长生牌位的只有两种人——一种是真正意义上的孝子贤孙,专为悼念亲人所立;另一种则是大逆不道的人,专为安心自慰所立,实际上也就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。

    韩三斤极为诚恳地说道:”家父逝世至今已有八年了。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,我不敢自称是孝子,但在衣食住行方面从没有亏待过他,咱从来不做那种让人戳脊梁骨的下作事。可以说,我和家父相处得极为融洽。唐文就是在我们镇上长大的孩子,您可以问问他,我韩三斤这些年在镇里的名声如何。”

    ”七娘不必存疑,这韩大叔的确是我们镇里出了名的孝子。”唐文点了点头,插了一句。

    ”韩掌柜,既然如此,那就先去你家里看一下吧。”阎七娘摆了摆手,示意我和唐文也一同前往。

    在去往韩三斤家的路上,唐文显得很兴奋。阎七娘告诉过他,想要学好敛骨这门手艺,并非靠死记硬背就行,而是要在不同的敛骨过程中积累经验。这是他自拜师学艺以来接触的第一个事主,自然是百般期待。而我对韩三斤家中的蹊跷事情并不太感兴趣,这压根就不是敛骨人的活,阎七娘能够接管此事,也是看在同住在一个镇子里的情分上。

    我们到了韩三斤家中的正堂,便瞧见了摆在一张八仙桌上的长生牌位。这个长生牌位是用胡桃木雕刻而成的,上面印有韩三斤父亲的名讳。长生牌位一旁摆着瓜果梨桃之类的供品。另外,八仙桌的正中位置处还摆着一个插摆奉香所用的香炉,这香炉内的香灰足有半尺厚,是长时间奉香后留下的痕迹。由此看来,韩三斤倒是没有说谎,也未曾断过供奉的香火。

    当着阎七娘的面,韩三斤再次点燃三支奉香插到了香炉之中。可还没烧完半炷香,这三支奉香便突然一同灭掉,随即八仙桌上的长生牌位也抖了几下,然后扑通一声倒下了。

    韩三斤一脸无奈地说道:”阎七娘,您都看到了吧,就是不点奉香的时候,这长生牌位也会在半夜三更的时候突然倒下,吓得我们全家接连几天都没有睡好觉。”

    阎七娘皱了皱眉,说道:”这长生牌位跌倒的时候总是朝前方吗?”

    ”说来也奇怪了,还真是这么回事。每一次跌倒的方向都是朝前的,我记得清清楚楚。”经阎七娘这么一问,韩三斤倒也想起了这回事,便连连点头称道。

    阎七娘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”这件事情怕是与你家亡故的老爷子有关系。”

    韩三斤有些不敢相信地说道:”您是说家父?这不能吧,家父最大的遗愿就是希望子孙能够安居乐业,又岂能用这种方式来打扰我们呢?况且家父生前死后,该尽的孝道我都已经尽到了,他老人家又何苦来吓我呢?”

    ”韩掌柜,我对你的孝心未曾存疑,倒是这阴丧骨祭之中有些忌讳,非是一般寻常人家能懂的。如果方便,我想去你父亲的坟冢处看一看。”阎七娘安慰着说道。

    ”成!我这就去套马车。”韩三斤见阎七娘说得在理,便一口应承下来。

    韩三斤父亲的坟冢距离元宝镇不足五里,处在一片密林之中。坟冢修得十分体面,不但有精磨的石碑刻以名讳,而且在坟冢的顶部还砌了一层青砖石瓦。这些青砖石瓦原本并不稀奇,但是其上雕刻的花枝蔓藤却极为漂亮。此冢虽没有富贵之家的坟冢宽大,但也丝毫不失气派之势。

    ”这都是近两年才修起来的。前些年,我一直想修,可手里没有闲钱。直到这两年买卖日益兴旺,才陆陆续续地修至完善。说实话,给老人修坟冢,我图的不是气派,就是想让老人家住得舒服一些。”韩三斤指了指石碑和青砖石瓦说道。

    阎七娘四处观察了一番,缓声说道:”这块坟地地势低洼,常年积水,又有茂林遮风,实在不是埋骨的好地方。你当初怎么会把坟冢设在这种地方呢?”

    ”不瞒您说,前些年家里穷,饭都吃不饱。家父逝世的时候,我也请不起先生选吉地,我看镇里的人大都在这边修坟,也就跟着把坟址定在了这里。”听阎七娘这么一说,韩三斤的脸色不禁一变。

    阎七娘想了想,问道:”你还记得当年下葬的时候选的是什么材质的木棺吗?”

    韩三斤挠了挠头,说道:”当时我找遍了镇里的人家,凑钱给家父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木。材质好像是鹅掌木,对,就是鹅掌木!价格比一般的棺木贵得多。”

    阎七娘摇了摇头,说道:”鹅掌木倒是好材质,但是宜腐烂,喜招虫蚁。选这种棺木下葬,就必须在坟冢内用砖墙砌壁。当年你可曾在坟冢中修过砖壁?”

    ”倒是不曾修过。一来手里没有钱,二来根本不知道有这种说法,就直接挖了坟冢下葬了。”韩三斤越听越惊,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差。

    ”坟冢低洼渗水,常年吹不着风,棺木又喜招虫啃蚁咬,尸骨如此被扰,岂能不生事端!”阎七娘叹了一口气说道。

    ”这可如何是好呀?阎七娘,您可得帮帮我呀!倘若家父无法安葬,我岂不是愧为人子?”韩三斤连连拽着阎七娘的胳膊,着急地说道。

    ”韩掌柜,你先莫急,待我先测测这坟冢中的尸骨是否安好。”阎七娘一时挣脱不开,只得劝了劝韩三斤。

    我与韩三斤不熟,也不好上前相拽,只得给唐文使了个眼色。唐文顿时心领神会,连忙上前拽着韩三斤说道:”韩大叔,您尽管放心,七娘既然答应了,就不会不管您的事。您先跟我到一旁平复一下心情,咱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给七娘添麻烦了。”

    韩三斤一时失控,被唐文这么一拽,才感觉到自己的冒失,连连给阎七娘作揖赔罪。阎七娘也不与他计较,反而安慰了他几句,然后又转身对我说道:”骨郎,摆祭坛,探棺,测骨。”

    洗骨

    我应了一声,跪下来冲着坟冢磕了一个头,然后掏出怀中的扁铲爬到坟冢的正中处开始敲青砖石瓦。却不承想这青砖石瓦极为结实,敲砸了好半天才卸下其中一片。虽然只卸下一片青砖石瓦,但面积足以够用。擦了一把汗后,我又从包裹中翻出一根沁香,稳稳地插入青砖石瓦里面的土层中。

    敛骨师一生离不开两种密油——一种是用骨殖熬制的红油,专门用来探测下葬棺木的深度;另一种则是用尸油提炼出的黑油,用来探测下葬棺木是否安好。阎七娘平日里熬炼了很多密油,见我已经在坟冢正中插好沁香,她便掏出一瓶黑油顺着沁香小心翼翼地浇了下去,然后又在沁香四周撒了一些骨粉。老话管这叫”油粉探葬”,只要这坟冢下面的棺木保存完好,这根沁香就会完全燃尽;可若是坟冢下面的棺木已被损毁,那么这根沁香便会中途爆裂。

    点燃沁香后,我和阎七娘站在一旁密切地注视着沁香。可还没等燃上几下,就听见啪的一声炸响,随即沁香就断成了四五截。我一瞧沁香爆裂了,不由得叹了一口气,心想又是一个惹事的坟骨,这下算是有活儿干了。

    ”下面的棺木怎么样?”韩三斤虽然看不懂这探棺测骨之法,但也知道好好的一根沁香没理由突然爆裂,便连忙问道。

    阎七娘摇了摇头,说道:”棺木已破,尸骨已腐,只能迁坟了。”

    韩三斤捶了捶胸口,然后一咬牙,说道:”唉,那就迁!还请阎七娘给寻上一个风水好的地界。即使倾家荡产,我也要给家父修一个好坟冢。”

    ”我对风水一道略知一二,自然寻不到良坟吉穴,但是找一块风凉地葬骨还是不成问题的。其实这坟冢无须修得太过奢华,只要通风避水即可。这样吧,你先与两个孩子回镇里取一些挖坟的工具来,趁着今天日头不晒,先把尸骨收殓出来。”阎七娘想了想后说道。

    韩三斤也不多言,带着我和唐文驾着马车就转回了镇里。等我们取了工具回来的时候,阎七娘已经在附近替韩三斤选好了一处坟冢。自从水葬的事情过后,镇子里的人都把阎七娘传得神乎其神。韩三斤更是非常佩服阎七娘,他见这新坟冢是阎七娘亲自选的,便知道此处风水绝对差不了,所以连连点头,表示一切听从阎七娘的安排。

    由于迁坟是大事,所以阎七娘便与韩三斤商量起了迁坟的细节,我与唐文在一旁砸起了坟冢上的青砖石瓦。为了对付这些青砖石瓦,回镇的时候,我特意挑选了两把大锤。可是我光想着大锤的劲头,却没有考虑到大锤的重量,还没砸上一会儿,我和唐文就抡不动了。

    韩三斤见我和唐文累得气喘吁吁,便要上前帮忙,可随即却被阎七娘给拦住了。因为这敛骨人有敛骨人的规矩,凡是接手的葬丧之事都不得劳烦事主亲自动手。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,自是不能乱了章法。

    敲碎了青砖石瓦后,我们便开始挖坟。据韩三斤回忆,当年的坟冢挖了不足两米深,所以我只让唐文帮忙挖出了坟中的浮土,便不敢再让他参与了。毕竟唐文是新人,不会分辨土层的颜色和松密度,下手也没有轻重,倘若一锹铲到棺木中的尸骨,八成就会惹祸上身。

    唐文虽然不能挖坟,却可以帮我从坟中往外倒土。有了他的帮忙,我自然是如虎添翼。待到太阳落山之前,我便已挖到了棺木。只见这棺木的棺盖早已潮腐不堪,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虫眼,还散发出一种极为恶臭的味道。对于这种棺腐之臭,我早已习以为常了,唐文倒是生平第一次闻到,被熏得头晕眼花,连连干呕了起来。

    我小心翼翼地把扁铲插入棺木之中,想把棺盖撬开。却没想到这棺木过于腐烂,如同豆腐块一般,一撬便碎得不成样子了。无奈之下,我只得用手一点儿一点儿去挖,费了好大的工夫,我才把这个棺盖给揭开。

    当棺盖被揭开的一刹那,我险些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摔倒在地。只见这棺木之中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虫蚁,多得数都数不清。这些虫蚁钻在尸骨里,就连头骨的眼孔和鼻孔也不时有虫蚁爬出爬进。有些地方已经被虫蚁啃食得干干净净,连骨头渣也没剩下。

    我曾在其他棺木中见过虫蚁,可是这么多的虫蚁爬在一具尸骨上,我还是第一次见到。我倒是不怕虫蚁,只是觉得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,头皮也不禁有些发麻,心中连连叹道:”也不知道这韩家老爷子生前作了什么孽,死后的尸骨竟然要遭这份罪。”

    ”还算是发现得早,倘若再耽搁几天,怕是这棺木中的尸骨已经消失了。”阎七娘也未料到棺木中会有如此多的虫蚁,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。

    韩三斤一瞧亡父的尸骨被虫蚁啃食成这样,气得险些昏倒在地。喘了几口粗气后,他找了一些树枝扎成火把,非要活活烧死这棺木中的虫蚁,以泄心头之恨。阎七娘自是不能任他胡来,和唐文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拦下来。

    自古以来,这虫蚁便是棺木的克星,尤其在地下筑巢的虫蚁最为厉害,它们不但能够啃食棺木,就连棺木中的尸骨也不放过。而敛骨师又是整日与棺木为伍的手艺人,自然免不了要与虫蚁打交道。所以敛骨的祖师爷便传下了一个秘法,那就是用草灰、土料以及马的干粪便混合在一起团成球,将其点燃后扔进棺中,既能以浓烟熏走虫蚁,还不会烧毁棺木中的尸骨。

    阎七娘随身就带着这种团球,待我从坟冢中爬出来后,它便点燃了几个团球,扔到棺木的四角。随即棺木中燃起了一阵白色的浓烟,熏得棺木内的虫蚁四处逃窜。这种浓烟极烈,不但虫蚁受不了,就是坟冢上方的活人也都扛不住了。见棺木中的浓烟越来越大,我和阎七娘干脆带着韩三斤和唐文躲到了一旁的树林中。

    足足过了半个多钟头,这股浓烟才逐渐消散。阎七娘见坟冢中的余烟不足以呛人,便手持敛骨扁铲跳了下去。我紧随其后,拿着侍骨敛盒跳进了坟冢。阎七娘亲自动手敛骨,她还需要一个手托敛盒装骨的帮手。这些年来,我和阎七娘都是如此分工,彼此间配合得极为默契。

    此时,棺木中仍有余烟冒出,但尸骨上的大部分虫蚁却已不见了踪影,只剩下一些来不及逃窜而被浓烟熏死的虫蚁尸体。尸骨上还有一些白糊糊的东西,依稀能够分辨出那是虫蚁的卵。望着眼前这一切,我不禁有些欣慰,连连感叹多亏祖师爷传下来的驱虫秘法。倘若要从这无以计数的活虫蚁中敛收尸骨,那非得把人折磨死不可。

    这敛骨看似简单,实际上却错综复杂。就比如这棺中骨,敛法也各不相同。如若棺中骨为男者,须从左脚骨开始敛收;倘若棺中骨为女者,则要从右脚骨开始敛收。万万不可弄错尸骨的性别,一旦敛错了顺序,便会对尸骨大不敬。

    我配合着阎七娘敛骨,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自记事起,我便跟在阎七娘身边替人下坟敛骨,其间见过的尸骨不下数百具,就数眼前这一具尸骨最为凄惨——不但一些细肢骨被虫蚁啃食得干干净净,就连一些粗肢骨也被虫蚁给啃空了,有些粗肢骨还被虫蚁当成了巢穴,甚至把虫卵生养在了里面。

    据我目测,这一副原本好端端的骨架,如今能够敛出来的好骨也不过三分之一,而在这三分之一的残骨之中,几乎没有一块净骨。正常来讲,下葬不足十年的尸骨都应呈白色,可这些残骨却由于潮腐的缘故变成了深黑色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,头骨还保存完好,没有被虫蚁啃食掉,不然就是迁坟下葬,恐怕也是无用之功了。

    待敛好尸骨后,我和阎七娘陆续爬出了坟冢。可还没等我来得及掸一掸身上的灰土,韩三斤便冲着我手中的侍骨敛盒跪下了,还啪啪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,说道:”爹,孩儿不孝,让您老受苦了!若不是家中倒了您的长生牌位,我还不知道您老人家竟然遭受着这种罪......”

    韩三斤如此一说,搞得我极为尴尬,若是带着侍骨敛盒走开,又怕韩三斤跟着跪过来;可若是不走开,不免会有借侍骨敛盒占便宜之嫌。无奈之下,我只得冲着唐文挤了挤眼睛,示意他赶快帮我解围。

    唐文也没什么好办法,只得上前拽拉韩三斤。可单凭他的小力气,自是拽不起韩三斤。阎七娘见状叹了一口气,上前扶了扶韩三斤,说道:”韩掌柜,事已至此,再自责也无用了。你起来吧,虽然老人家的残骨所剩不多,但回镇后我会替他老人家洗骨,保证迁坟下葬的时候装进棺木中的尸骨如同新骨一般。”

    ”多谢阎七娘肯厚待家父的尸骨!韩三斤给您磕头了!只要能让家父平安下葬,替我赎清罪责,无论多少银两我都肯付。即便是卖了我的酒铺,也都值得。”韩三斤边说边给七娘磕头。

    阎七娘扶起他说道:”如果是为了银两,我也未必会接你家的差事。韩掌柜,咱们乡里乡亲的,抬头不见低头见,便是没有银两,我也绝不会眼瞧着你家里遭遇灾难。”

    一听阎七娘提到”洗骨”二字,我不禁皱着眉头吐了吐舌头。唐文觉得很新奇,忙凑到我的耳边悄悄问道:”洗骨好玩吗?怎么样洗呀?”

    我苦笑一下,叹了一口气说道:”好玩得很!等到时候你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。”

    回到镇上以后,阎七娘让我把侍骨敛盒中的尸骨一一拣出来,放入水桶中加以酸水泡制,待泡足十二个时辰之后再洗骨。我以前在家中经常会用酸水泡制尸骨,早已轻车熟路了。唐文一点儿都不懂,非缠着我,要向我请教。望着这个刚入门的小师弟,我只得告诉他其实泡骨共有两个意思,一来这葬地里的尸骨上都会存有一些骨殖和骨沁,很难被直接洗掉,必须要将尸骨泡至软化,方能事半功倍;二来这葬地里的尸骨上都带有秽气,倘若二次下葬,就得泡掉尸骨上的秽气,再以新骨之象入棺。

    至于这泡尸骨的酸水,则是由泡醋、呛灰、狼尿、炭壁水调制而成的混合液体,虽说都不是什么难寻的东西,但却是敛骨人的独家配法。用此酸水浸泡,只会将尸骨软化,却不会使尸骨潮腐,即便是泡上百年,尸骨也不会烂掉。

    吃晚饭的时候,胖墩刚从山上打猎归来,就送来了一些野兔和山蘑。一听唐文说起韩三斤家中的事情,胖墩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,连连后悔自己今日不该上山打猎,竟然错过了如此精彩的事情。我见胖墩有些失落,便安慰他说等尸骨下葬的时候,我一定叫他来帮忙。

    唐文自从拜了师以后就开始改吃素食,所以胖墩送来的野兔就只能留给巧巧和骨头吃。巧巧不愿意自己搞特殊,便也戒了荤腥。如此一来,这野兔就只能便宜骨头了。骨头很满意,它知道这野兔是隔壁胖墩送来的,便和胖墩特别亲密。

    第二天一大早,刚刚吃过早饭,阎七娘就催我去洗骨。我点了点头,然后露出了一张苦瓜脸,心想该来的终归会来,躲也躲不过,逃也逃不掉。与阎七娘一同敛骨这些年,我最头疼的一件事情就是洗骨。若是单单洗一个头骨还可以,最怕的就是洗那些数以百计的小碎骨。每次洗着洗着我就会昏昏欲睡,倘若被阎七娘逮个正着,我的耳朵就不免会被揪扯一番。从小到大,这”洗骨”二字成了我的噩梦,只要一听到,我就会条件反射地唉声叹气。

    洗骨是一件要求很高的工作,不能用毛刷子刷,也不能用毛毡子蹭,更不能用硬物去刮,只能用手指甲一点儿一点儿地将其中的骨殖和骨沁磨掉,常常没等洗完一整副尸骨,这满手的指甲基本被磨平了。所以平日里我和阎七娘都很注重手指甲的保养,我们的手指甲会比正常人的长出一截来,为的就是在洗骨的时候能够派上用场。

    唐文见我洗骨,觉得颇为有趣,便要帮我一起洗。我也不推辞,反正这尸骨也不易碎,倒也不怕他在洗骨的过程中损伤了尸骨。胖墩吃过早饭后也来凑热闹,非要跟着一起洗骨。胖墩的这番好意,我只能心领,却坚决不让他碰骨。并非怕他毛手毛脚弄坏了尸骨,而是阎七娘早有交代,所有丧祭之事都不能让胖墩插手,至于是什么原因,阎七娘却不肯说。

    我和唐文足足洗了一上午,累得手指酸疼,才把这具残骨洗干净了。这时候,阎七娘和韩三斤选好了棺木并请人抬了回来。我一瞧这副棺木甚是气派,整棺均为柏木打造而成。这柏木乃是上好的木料,色黄质细,有耐水的作用,葬于坟冢中还有耐腐熏虫的奇效。

    韩三斤见我和唐文把他亡父的尸骨洗得干净如新,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,连连给我和唐文鞠躬。我和唐文都是小辈,况且这洗骨又是我们的分内事,自是不敢受韩三斤的礼,只得红着脸躲到一旁。

    异骨压棺

    一般迁坟的人家很少会换棺木,都怕惊扰棺内的尸骨。但是韩三斤属于被迫迁坟,只能给亡父的尸骨换上一口新棺木。不过这换棺木也是有讲究的,并非移尸动骨那么简单。

    阎七娘先在棺木中铺了两层棉布,底层棉布为黑色,上层棉布为白色。因为韩三斤亡父的尸骨属于二次下棺,必须要用黑白衬布铺垫。敛骨人管这叫做”叠布伺骨”,寓意平安之兆。然后阎七娘又在棺木的四角放了一些骨粉,这一招叫做”异骨压棺”,寓意镇棺之象,就类似于抬轿的轿夫,乃是众星捧月之意。

    接下来便是往棺内拣骨。在一般人眼里,摆弄死人尸骨是一件晦气的事情;而对于敛骨人来说,拣骨入棺则是一件行吉运的美差。之前但凡有敛骨入棺的活,阎七娘都会让我去做,但这一次,她把这个机会给了唐文。

    唐文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玄妙,只觉得阎七娘信任自己,心中很是高兴,便按照阎七娘的吩咐,从脚骨到头骨一一装殓进了棺木。由于是生平第一次装殓尸骨,在整个过程中,他都显得很紧张。好在这活儿并不复杂,又有阎七娘在一旁照应,所以他倒也没有出什么差错。

    拣骨入棺之后,阎七娘在棺盖的内侧用香灰画了一些图案。这是敛骨人独门的字符,有镇棺安骨之效,所以但凡迁坟的棺木,敛骨人都会在上面留下字符。

    盖棺以后,韩三斤便想在棺木上钉一些棺钉,好使棺木与棺盖之间的衔接更牢固一些。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阎七娘打消了。韩三斤经过询问后才得知,原来这棺木上的棺钉并不是可以随意钉的,至于如何钉、钉多少数量、钉在什么位置都是有规矩的。像他亡父这种二次下葬,根本就不能钉棺钉,否则会扰了棺木内的尸骨。

    去选棺木的时候,韩三斤已托人挖好了新坟冢。所以阎七娘也不耽搁,让人抬起棺木直奔新坟冢。这迁坟新葬不需要挑选什么吉时吉辰,只要不在阴雨天下葬即可。不过早一日下葬便可早一日安稳,毕竟这死人尸骨属于阴物,不适合在阳世多存。

    到了新坟冢后,阎七娘见坟冢的尺寸和深度都没有问题,便冲我点了点头。我二话没说就跳到了坟冢里,在四角分别点燃了一根沁香蜡烛。老话管这叫做”敬坟香”,专门用于棺木下葬之前的新坟冢,如若下葬的是夫妻合棺,则需要点燃八根沁香蜡烛。

    待坟冢内的沁香蜡烛燃灭,阎七娘便摆手示意将棺木抬到坟冢的正上方。韩三斤平日在镇子里的人缘极好,所以很多人来帮他出丧。抬棺下葬是个力气活,一口棺木少说也有几百斤重,至少需要八个以上身强力壮的人来抬。除此之外,一旁还得有个给大家喊号子的人,用号子来指挥大家同进同退、同起同落,不然大家各用各力,这棺木八成就会斜着摔到坟冢里面去。

    ”冥冥道,幽幽宅,阳人葬阴骨,九转乾坤窟!既入坟,化作阴骨,不得扰阳,不得窜灵!”阎七娘朗声念道,然后又冲着抬棺的人大喊一声,”下棺!”

    随着阎七娘一声令下,左右两侧抬棺的人都缓缓地蹲下身子,各自将抬棒上的绳索放低,好让被绳索套着的棺木能够平缓下降。我和唐文在一旁也没闲着,连连在棺木上放了一些纸冥。俗话说”纸冥盖棺,子孙吉欢”,说的便是这个道理。

    待棺木平稳地下到坟冢后,韩三斤就带着人开始填坟。每填上一层土,阎七娘就会往土层上撒一些五谷杂粮。这也是迁坟的规矩,自古便有”五谷伴土,祭阴祀骨”的说法,不过这五谷一定要事先蒸熟,方能撒在坟冢的土层中,倘若用的是生五谷,那这坟冢就会容易长出庄稼来。

    这一次,韩三斤有了阎七娘的指点,并未在坟冢上修砌青砖石瓦,只是把先前坟冢处的石碑移了过来。等坟冢填埋完毕后,韩三斤带着家人在坟冢前摆上供品,足足烧光了三大盆纸冥祭物。

    回镇以后,韩三斤便给阎七娘送来了赏银,还在镇里的酒楼摆了几桌酒宴,用以款待此次出丧帮忙的乡亲。阎七娘本不想去,但架不住韩三斤再三盛情邀请,只得点头应承下来,随即带上我和唐文去赴宴。

    前来赴宴的人很多,周镇长和老齐夫妇都到场了,连同我和阎七娘一起坐到了正席上。唐文和胖墩是镇里的小辈,就想去侧席就坐,却被韩三斤拉了回来。韩三斤事先已经跟周镇长打听过敛骨人的禁忌,所以订的几桌宴席都是素菜。这家酒楼的素菜做得很好,菜品可谓色香味俱全,丝毫不逊色于荤菜。

    席间一群人热热闹闹,韩三斤站起来端着一碗酒对阎七娘说道:”此番多亏七娘指点,才能使得先父的遗骨免遭虫啃蚁食。大恩不言谢,我韩三斤这辈子虽说没什么本事,但是一重孝二重情,日后七娘一家人就是我的亲人,无论大事小情,我都会随喊随到。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,七娘尽管吩咐!”

    阎七娘不能喝酒,只得以茶代酒,说道:”韩掌柜言重了,我不过是个懂些敛骨的手艺人,雕虫小技而已,至于谢恩的话,实在不敢当。”

    ”阎七娘不必过谦,你就是咱元宝镇的福星,只要有你在,我们便可逢凶化吉、遇难成祥。来,老朽也敬你一杯。”周镇长笑呵呵地站起身来说道。

    ”承蒙乡亲们不嫌弃!承蒙周镇长留下我们孤儿寡母!七娘铭记在心,时刻不敢忘,自当以乡亲们的平安为己任。”阎七娘冲着侧席的乡亲们拱了拱手,然后一口饮尽碗中的茶水。

    正当大家高兴的时候,酒楼里突然走进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后生。这后生身高体瘦,面目清秀,但脸色有些蜡黄,还带着一股书卷之气。进了酒楼后,他和谁都没有打招呼,径直来到阎七娘面前,二话不说便跪倒在地。

    阎七娘并不认得此人,连忙站起身来扶了扶。可是这年轻后生根本就不起来,急得阎七娘连连说道:”你是谁家的孩子?怎么行如此大礼?快些起来说话!”

    我见唐文也是一脸惊愕的表情,但明显他认得这年轻后生。我便拽了拽唐文,问道:”这人是谁呀?莫不是认错人了?”

    ”这人名叫华生,是咱们镇里的孤儿,以前我和他一起在镇长家里读过私塾。”唐文在我耳边悄悄说道。

    ”华生,你这是干吗?快起来说话,别吓到七娘!”韩三斤自然也认得华生,连忙劝道。

    华生跪地砰砰砰就磕了三个响头,然后抬起头瞧着阎七娘说道:”镇里的人都说阎七娘大恩大义,是敛骨的高人。晚辈华生此番前来打扰,是想请阎七娘替我敛回亡父亡母的遗骨。还请阎七娘念在我思亲之苦的情分上,能够成全我的一片孝心。”

    ”你父母的遗骨葬在什么地方?”阎七娘有些好奇地问道。

    ”唉,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,自小就在镇子里面吃百家饭长大。他父母是我们镇里的人,早些年跟着义和团干,听说还杀了不少官差。后来官府大肆镇压,这夫妇俩都被抓了起来,没关几天就被定成了谋反的乱党,被砍了脑袋。这官府的人狠呀,人死了连个尸首都不让取,通通葬到了万坟岗里。等到风声过了以后,我曾托人去万坟岗收殓这夫妇的尸骨,可是这万坟岗里到处都是死人尸首,一个个早都烂得不成样子了,根本就挑不出谁是谁,这尸骨也就没能敛回来。”周镇长插嘴说道,回想起往事,他感慨万千。

    唐文见华生这样跪着,搞得大家都有些尴尬,连忙扶了扶华生,劝道:”你先起来说话,这地上凉。你放心,七娘是敛骨的高人,自然不会不管你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一听唐文此言,我便有些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,心想这刚入门的徒弟怎么敢替师傅应差事呢,真是乱了规矩!况且这小子又不懂这其中的凶险,随随便便就敢点头应承,简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。

    ”阎七娘可是嫌我贫寒,付不起敛骨之费?今日镇长和乡亲们都在场,我华生可以当众立一份卖身契约。只要阎七娘敛回我父母的尸骨,我甘愿入阎家为奴,直至二十年期满,方可恢复自由身!”华文也不理会唐文,盯着阎七娘朗声说道。

    华生话音刚落,众人的目光都对准了阎七娘。我怕众人误会,连忙对华生说道:”我们不过就是乱世讨生的手艺人,至于什么契约为奴,那可真是言重了!这些年来,我和七娘走南闯北,替人敛骨从没有过富贵贫贱之分。敛骨之后也全凭事主家的赏银,给多给少我们从不计较。倘若七娘是嫌贫爱富之人,如今我们早已家财万贯了。俗话说,是坟三分险,我们即便是敛骨的手艺人,也不是什么差事都能应承。这一应一推之间,自然有我们敛骨人的底线,还望你能谅解。”

    韩三斤见我有些不高兴,连忙打起了圆场,还有些埋怨地对华生说道:”你这孩子真是不会说话,七娘岂能是贪财之人,还不赶快给七娘赔个不是。”

    ”七娘啊,华生这孩子自幼性格孤僻,直言直语惯了,您千万不要与他一般见识。老朽既然在场,就多插上一句话。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,您但说无妨。这孩子是通情达理之人,我自是不会让他为难您。”周镇长见阎七娘久久没有答复,便知此事非同一般,又怕乡亲们不懂敛骨人的禁忌规矩而误会了阎七娘,这才开口问道。

    阎七娘听完周镇长的一番话,又瞧了瞧华文,再看看临席的乡亲们,然后叹了一口气,闷头抽起了烟袋锅。见阎七娘默不吭声,大家都不敢再问,一时间气氛显得极为尴尬。

    ”周镇长有所不知,敛骨人生平有两不敛,一为万坟岗,二为荒葬地。并非是技不能及,而是这两个地方多凶险。自古以来,这万坟岗里就多冤尸怨骨,乃为敛骨人的大忌。倘若硬要从中敛骨,自是九死一生。况且七娘体性属阴,更不适合去万坟岗中冒险。华生,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,或是找一个体性属阳的敛骨人去替你敛骨。这件事情,七娘是绝对不会应承的。”我起身替阎七娘答道。

    听我这么说,乡亲们才明白其中的难处和凶险。唐文也对先前的冒失感到羞愧,便扯了扯华文的衣袖,轻声说道:”还是回去吧,七娘并非是不肯帮你,而是有其难处。此事需要从长计议,待日后时机成熟,我们再商讨。”

    周镇长点了点头,捋了捋胡须,说道:”哦,原来如此,那这万坟岗自然是去不得。虽说这先人遗骨很重要,但也不值得以命相拼。华生,你且回去吧,此事不要再提,也不要再为难七娘。”

    华生仍是一声不吭,脸上已然落下了两行热泪。他冲着阎七娘又磕了一个头,然后起身向酒楼外走去。望着华生的背影,乡亲们不禁对他指指点点,有的可怜他悲惨的身世,有的则指责他多事。

    万坟岗

    被华生这么一闹,大家都没有心情再吃喝,各自敷衍一阵也就散了。走在回家的路上,阎七娘一边咳一边抽着烟袋锅,不理会我和唐文,也没有开口说话,搞得我和唐文有些摸不着头脑。胖墩本来是个话匣子,一天到晚总有说不完的话,可此时一瞧阎七娘的神情,自然也就知趣地闭紧了嘴巴。

    还没等走到家里,我老远就瞧见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跪在大门口。待走近一些,我才认出来此人正是华生。我心想这小子还真是块狗皮膏药,黏上身就撕不掉了,在酒楼好不容易被人劝走,结果打个转又堵到家门口了,简直就是阴魂不散。

    ”华生,你这是干什么呀?青天白日的,怎能跪在人家家门口呢?这成何体统呀!”唐文瞧见华生不禁有些头疼,连连快步走上前去扶。

    见阎七娘回来了,巧巧连忙上前拉住阎七娘的胳膊说道:”你们可回来了!这人也不知怎么回事,偏要跪在咱家门口。我劝说了半天,他也不理我。”

    ”孩子,你回去吧,多跪也无益,你的事我帮不了。”阎七娘只得摇了摇头,冷声对华生说道。

    ”自从家父家母惨遭兵差屠杀后,我就立誓要替他们二老敛回尸骨。可是我又不懂敛骨之术,没本事去万坟岗寻尸辨骨。这方圆百里我只认得您一个敛骨高人,还请七娘怜我身世凄苦,成全我的一番孝道。您若不答应,我便长跪于此,直至您答应为止。”华生望着阎七娘苦苦哀求道。

    我一听这话,气不打一处来,指着华生说道:”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?我们也不过是普通人,岂能为此豁出性命?亏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,怎能如此强人所难?还要用下跪来要挟,莫不是觉得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?实话告诉你,你就是跪上一年也没用,弯弯腿就要逼着别人去替你涉险,你心里过意得去吗?”

    ”骨郎,闭嘴!”阎七娘瞪了我一眼,然后叹了一口气说道,”大家都回院子里来,关好院门!”

    一听阎七娘如此吩咐,我和唐文、胖墩只得回到了院子里关好院门。骨头见我回来,依旧是连蹦带跳地蹿了过来。不过我没有心情陪它玩耍,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劝阎七娘早日把这个华生赶走,不然非惹得左邻右舍指指点点不可。但阎七娘的房门早已紧闭,就连巧巧也被拒之门外了。

    ”这小子怎么如此倔犟,简直就是一根筋!要不我出去把他撵走吧,免得他在这儿惹七娘不高兴。”胖墩也有些瞧不起华生的耍赖,撸起袖子便要出院动手。

    我一把拽住胖墩的胳膊,叹了一口气说道:”腿长在他自己身上,他要是赖着不走,撵也没用。你要是跟他动手,传出去会坏了七娘的名声。”

    唐文有些不高兴地瞧了胖墩一眼,说道:”他也够可怜了,胖墩你就别跟着添乱了。想想也不能怪他,你说咱爹娘的尸骨要葬在万坟岗那种地方,咱也会急得寝食难安的。将心比心吧,还是别跟他计较了。”

    ”他寝食难安也不能来为难七娘呀,这不是泼皮耍无赖吗?哎,对了,咱干脆把骨头放出去吓唬吓唬他,没准这小子一害怕就跑了呢?”胖墩没敢逞强,但嘴上丝毫不肯示弱。

    唐文气得跺了跺脚,说道:”胖墩,你就会出馊主意,万一骨头真咬他怎么办?都是一个镇子里面住的乡亲,咱可不能干那种让人戳脊梁骨的事。况且七娘也没说撵他呀,咱还是老老实实地待着吧。”

    我见唐文处处替华生讲情面,不禁有些担忧地说道:”唐文,你可是拜了师的人,胳膊肘不能往外拐。我告诉你,这万坟岗可是九死一生的凶险之地,不是闹着玩的。你要是看华生可怜,自己同情也就算了,但你要是敢劝七娘替他敛骨,可别怪我到时候跟你翻脸。”

    ”就是!七娘当初收徒弟选你没选我,你可得对得起七娘。要是你敢劝七娘去涉险,我就饶不了你!”胖墩瞪着眼睛冲唐文说道。

    唐文被我和胖墩说得涨红了脸,连连辩解道:”我也是看他可怜罢了,毕竟我和他都是自小无爹无娘的孤儿。你们放心,我不会让七娘去涉险的。就让他在外面跪着吧,等跪不动的时候自然就走了。”

    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心想近来夜里风大气寒,蚊虫肆虐,这华生衣衫单薄,又是一具瘦骨,应该回去了吧。可是等我打开院门查看的时候,却发现华生仍旧直挺挺地跪在门口,见我探头出来,他既不言语也不理睬,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。

    我叹了一口气,关好院门,不禁连连感叹这华生的倔犟脾气。遇上这种劝不动的人,还真是让人有些无奈,但愿阎七娘能够硬下心肠坚持到底,别被华生这种近似无赖的可怜给打动了。我甚至想好了主意,如果华生明日还不肯走,我便去请周镇长来解决此事。周镇长既是本镇的镇长,又曾教过华生,必定会有办法让华生断了这个念头。

    半夜,我睡得迷迷糊糊,起了两次夜,每次都忍不住从院门的门缝往外瞧上一眼,每次都失望而归。这华生如同一座雕塑一般,硬是死扛着风寒跪着不走。我心想算你小子狠,看你还能跪到几时,我就不信你的骨头是泥铸的,即便是泥铸的,早晚有一天会塌下去。

    早起吃饭之时,阎七娘见华生仍旧跪在院外,心有不忍,便吩咐唐文送去热粥和熟鸡蛋。不承想这华生丝毫不领情,既不说,也不吃。唐文劝说了一阵子后不得不无功而返,还连连摇头叹气,说自己拿华生没有办法。

    我一瞧这华生不吃不喝,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,而阎七娘有些心软,不禁有些发慌,悄悄告诉胖墩去找周镇长。胖墩倒也听话,二话不说就奔向了周镇长家,顺便把老齐、韩三斤等人也叫来了。

    听闻了华生的事,众人纷纷赶了过来。可是无论大家如何劝说,华生都不肯起身。就连周镇长再三劝说,华生也不给情面。韩三斤是个急脾气,上前一把拽起华生,可还没等他拖拽上几步,华生就挣脱开了,回到原地继续跪着,气得韩三斤连连跺脚,却又无计可施。毕竟都是一个镇子里住的乡亲,又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,还真是没办法跟他动粗。

    阎七娘见华生软硬不吃,便叫前来解围的人群都散了,然后不再理会华生,还再三叮嘱我和胖墩不得去为难华生。我原本对这华生有些愤慨,可现在又有些佩服他的孝心,便叮嘱巧巧去院外给他送些汤水。

    如此过了两日后,一直水米未进的华生终于昏倒了。我和唐文见华生气脉虚弱,只得把他抬进了屋子里。阎七娘瞧见后连连叹气,吩咐巧巧煮些米汤给华生灌了下来。直到喝下两碗米汤之后,华生才缓了过来。

    ”你这又是何苦呢?”阎七娘望着脸色蜡黄的华生,叹了一口气说道。

    华生瞧了瞧阎七娘,哽咽着说道:”生为人子却不能尽孝,我活着又有何用?”

    阎七娘摇了摇头,说道:”你爹娘生养你不容易,你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,岂能对得起让他们的在天之灵?”

    ”我生平的志愿便是敛回亡父亡母的遗骨,让他们的尸骨平安下葬,在他们的坟前磕上一个头。七娘若能成全,我虽死无憾!”华生斩钉截铁地说道。

    阎七娘苦笑道:”罢了!念在你一片孝心,我便去那万坟岗走上一遭。不过能否寻到你父母的遗骨,那就要看造化了。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,风吹日晒,虫咬蚁啃,很难说这尸骨能否保存下来。我们也只能尽人事,听天命了。”

    ”七娘此话当真?”华生呆了足足半晌,才缓声说道。

    ”自然当真!我还能眼瞧着你跪死在我家门前不成?”阎七娘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华生挣扎着,想要爬起来给阎七娘磕头,口中还连连说道:”多谢七娘成全!华生代死去的父母谢谢您了!”

    阎七娘拦了拦,说道:”待你调养好身体,我们便动身前往万坟岗。此去凶吉难测,如果你父母的亡骨有灵,就让他们保佑我们吧!”

    我见阎七娘答应替华生前往万坟岗敛骨,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我很清楚阎七娘的秉性,但凡是她应承的事,那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,任凭如何劝阻都无法改变。无奈之下,我只得去收拾敛骨所需的物件,为这件事做准备。

    待华生休养了一日一夜后,阎七娘从镇里借来了一辆马车,带着我和唐文、华生一起前往万坟岗。巧巧知道此番路途遥远,连夜做了一包干粮。胖墩也吵着要去,却被阎七娘拦了下来。胖墩没有生气,还回家取了一些松榛之类的山货送给了我们。

    万坟岗距离元宝镇足有二百多里,地处一片山林之中。这片地原本是军营驻军的操练场,可世道不太平,军营不断地扩军裁军,随着军营驻地的不断变更,这片操练场便荒废了。直到义和团出现以后,官府便把这块地当成了处决犯人的刑场。为图省事,这些官差干脆就地杀,就地埋。后来处决的犯人实在太多了,此地也就成了万坟岗。

    这万坟岗并非是一个个坟冢聚集在一起的,而是一个坟冢内葬埋了上百具的尸骨。官府的强硬政策是满门抄斩,但凡抓住一个义和团成员,那陪葬的少说也得有十几口,多的时候,一次能抄斩数百人。将这些人砍了脑袋后不能不埋,因为怕引发瘟疫,可是又不能挨个去埋,毕竟挖坑也是个费工费时的活,所以官差们在处决犯人之前都会挖一个大坑,等处决后,直接将他们扔到坑里掩埋。

    虽然这”万坟岗”三个字中有一个”坟”字,但是这里却没有一个像样的坟冢,称其为”万葬坑”则更为恰当。这里的腐尸烂骨无名无姓,无棺无椁,甚至身首异处。平日里没有人前来拜祭供奉,只有一些山林野兽偶尔会来此地觅食。

    这附近的乡亲们听到万坟岗都会谈虎色变,就连附近山林里的猎户也宁可多走几里路,绕过万坟岗。据说艳阳高照之时,这万坟岗都会让人感到阴风袭梁刺骨。若是夜晚行至于此,更会听到一阵阵凄厉的哀哭啼号,而且随处可见飘飞的鬼火,如果这些鬼火沾到了身上,便会被恶鬼拖进葬坑之中。

    华生长大后曾去过万坟岗拜祭爹娘,所以此次前往便轻车熟路。这一路上,我们都未曾耽搁,日夜兼程,终于在第二日傍晚来到了万坟岗。华生思念双亲心切,想先去拜祭一番,却被阎七娘拦了下来。

    阎七娘不但不许华生去拜祭,也不让我和唐文随意走动,她说这万坟岗里阴气霾霾,孽骨肆动,不可前往招惹,更不可在夜晚探骨,只能待明日天亮之后再做打算。为防不测,阎七娘还驾着马车后撤了一里地,以免惹祸上身。

    见阎七娘如此谨慎,唐文和华生便不敢疏忽大意,除了小解之时暂离马车,其余时间都老老实实地待在马车上。这一晚,几个人轮流守夜,很快熬到了天明。